瑶华慢（20）
（老实说，我的大纲在抢亲这里就结束了😂）
融融的暖意像层层叠叠的水波，渐次漾开，轻柔地漫过他的身体。懒散的闲适感包围中，博雅醒了过来。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挣扎着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去摸索寻找什么。下一刻，手便落入了另一个人宽厚的掌心。温热的皮肤贴上了他额角。极熟悉的低沉语声亦同时响起。“我在。”
博雅慢慢睁开了眼睛。梦中的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眼前。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微微弯着，盛满了关切，亦蕴着笑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晴明。”他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下意识地微笑起来。
“我在。”对方亦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修长的手指一根根嵌入他的指缝，最终与他十指紧扣，再不分开。
一时间，他们只是这样安静地对视着。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和沉沉的心跳。
“咳咳！”门口传来无比夸张刻意的响亮咳嗽声。
仿佛一个梦幻的泡沫猝然破灭。晴明停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转头望去，是黛黛端着碗站在门边。大概是一早嘱咐她的药煎好了。
“黛黛。”他颇为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女孩儿板着脸走过来，动作不算太轻地将药碗往桌上一放。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了一圈，然后停在博雅身上。
那人已经坐起身，微阖着眼斜靠在床头。伤后略显苍白的脸依然清冷如月。
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该怎么称呼对方，黛黛只好放弃了。“药好了，你趁热喝。”语气很生硬。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博雅。但眼下这个局面实在尴尬，不由得她不心情复杂。
“辛苦你了。”晴明扫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发作，只是略一点头致谢。
黛黛轻哼一声，也不看他，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高冷形象，极利落地转身就走。
“黛黛姑娘。”很意外，叫住她的人是博雅。
那人冲她微微躬下身去，肩头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垂落到胸前。“之前冒昧来访……对不起。”
黛黛知道他说的是之前将晴明托付给自己的事。满心气苦，却又无可发泄，不由得狠狠一跺脚：“你，你们………嗐，反正我也管不着！”
女孩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门被带得撞在一边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是这安静，与此前已截然不同。
“还很烫。先晾一会儿吧。”银匙轻轻搅动着褐色的汤药。伴着淡淡的白雾悄然升腾，清苦的药味渐渐弥散开来。晴明将药碗重新搁下，又坐回榻边。
那人始终低着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他看不到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只有低垂的，细密如羽的睫，正不住地忽扇忽扇，轻轻扫过他的心脏。那绵绵无绝的酥麻与痒，激得越来越快的心跳愈发的兵荒马乱。
他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也有好多话想要问他。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魔界常年寒如深冬，不过由于术法加持，这间屋子里仍是温暖如春。但似乎有点太热了，或者是他太过紧张。针刺一般的焦躁在胸腔内蔓延，引起的强烈悸动让他坐立难安。
他又想起仙界婚典上的那一幕。至今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说出了口。那股子逼得人就要发疯的绝望似乎仍在心头徘徊不去，却已然在一点点转变为更深的忐忑与惶恐。
是我不对。他想。我甚至都没有问过师父——
“晴明。”博雅忽然开口了。“是我不对。”
晴明微微一怔。那些忐忑与惶恐潮水一般汹涌上来，越涨越高，堵住了喉咙，令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我们这样……是不对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落地。
“哪里不对？”急切之下晴明紧紧抓住了他手腕。
亮若晨星的琥珀色眼瞳近在咫尺，不容他有丝毫的躲避。但博雅的神色很迷惘。“晴明，我是……我是你师父啊……”
“是因为师徒名分？”晴明咬了咬牙。盘踞在心房的毒蛇猝然昂首，狰狞地张开了血盆大口。“还是因为孟章？因为葛叶？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
黑琉璃般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幽深如暗渊，一瞬间吞噬了所有光亮。“你……你都……知道……了？”
晴明一呆，万料不到对方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霎时间痛悔交加，本能驱使下一把将浑身战栗的人拥进了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不是故意要知道的……解除封印唤醒血脉，只是为了对付容景，不是存心要违逆你的意思……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这些事，我、我再也不提了……”
许久许久，怀里的人脱力般渐渐松弛了下来。肩窝里传来那人微哑的声音。“晴明。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是我的错。以前，我老是觉得你还小，”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自嘲，然后推开他努力坐直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那人腰背笔挺，和以前别无二致。但低垂的眼睫颤得厉害，眼尾稠丽的红越晕越浓，像熊熊燃起的火焰。这火焰，仿佛很快就要将他焚尽。
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哀扼住了他。晴明有点喘不上气，慌慌张张地再次去抓对方的手。那手依旧冰冷。“我们，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都一千多年了，早就过去了……你身子还没好呢，等以后，以后你想要追忆往事了，什么时候讲都成，没关系的……我、我也没那么想知道，真的，不知道也挺好……”
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如积雪消融。博雅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终于再次低下了头去。“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晴明轻轻揽过他的肩，声气极是温柔。“不开心的事，就全都忘掉好了。”
能忘掉吗？真的能忘掉吗？流丽的凤眸睁得很大。博雅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自语：“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全都告诉你……”
晴明沉默地抱紧了他。良久，低声道：“师父，以前的事，我不在乎的。我只要当下，只要当下就好……无论你是谁，无论什么身份……我爱你，就只是你而已。”
“你怎么能……爱我呢……”梦呓般的声音亦缥缈如梦。
晴明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拼命试图压抑心脏的疯狂鼓噪，一开口声线却仍是颤颤巍巍。“师父，那时我说，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还没有问你，你愿意吗？”
怀里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
环在那人腰背上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将人扶正了面对自己。
“师父，你离开静云台的前一夜……那夜，”晴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却仍是目不交睫地深深凝视着他。“你其实，认出了我……对不对？”
“我……”本就苍白的脸已经褪成了一张白纸。
“对不起……”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断断续续的语声哽咽得几乎难以为继。“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一开始我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去碰那面镜子……”
他的神明，他的月亮，他连梦中肖想都觉得是亵渎的人。可他趁人之危强迫了他。他逼得他伤心远走无家可归。他要怎样，怎样才能赎清这万死不惜的滔天罪愆？
“晴明，别哭……”素白的手微颤着捧住了他的脸颊，一下一下为他擦着眼泪。但那些泪依然无穷无尽地涌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尽，很快便打湿了袖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任何用处。他十分清楚。但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要对不起……”眼前的这双眸子依然纯净得动人心魄。“晴明……我是愿意的。”
晴明哭得脑子发懵，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我是愿意的。”声音很温柔，为他擦泪的动作很温柔，盈盈如水的眼波也很温柔。“我愿意做晴明的妻子。”
“真的，真的吗？”嗓子哑得像粗糙的沙砾在磨着喉咙。晴明十分孩子气地一遍遍追问着，不敢相信似的。
博雅的过去他注定无法参与。而经过漫长岁月的模糊与扭曲，那些罅隙里偶尔漏下的只字片言，重如山岳沉沉压在他心头。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师父收他为徒是因为故人所托。师父成过婚，那他爱过孟章吗？爱过葛叶吗？师父对他这么好，是因为他是那个人的血脉。在师父眼中，会不会有时也将他看作那个人呢？他甚至偷偷寻过孟章的画像，想知道自己跟父亲是不是长得颇为相似。那阴差阳错下甜蜜而又痛苦的一夜。师父真的知道他是谁么？而就算万般不肯亦无力反抗，师父心里又该有多屈辱多绝望。他一腔孤勇闯入天庭，对师父而言，何异于以命相逼？师父，真的愿意跟他走么？
“真的。”博雅轻声道。
晴明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竭力想露出一个笑容，但更多的泪纷纷掉了下来。“那我，我能……叫你的名字吗？”
仅仅一息的停顿之后，他看见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随即，极柔软的触感落在自己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博雅抿了抿唇。很咸很涩，是那人眼泪的味道。
所有的罪与孽，都是我一个人的。要惩罚的话……他微微地笑起来。任由自己再次陷入熟悉的怀抱。因为狂喜，这个拥抱用力得过分，几乎要将他揉碎。“博雅，博雅，博雅……”
……就惩罚我吧。笑意未减，博雅抬手回抱了过去。“晴明……”
光亮如银的镜面依旧云雾霭霭。四周的煌煌灯火将这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得纤毫毕现，但镜中显不出半分烛火的影子。
“真的复原不了了吗？”晴明的目光所在，却是另一侧的那堆碎片。
对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惋惜让一旁待命的北域领主余墨禁不住老脸一红。“属下惭愧。少主，云外镜虽是上古神器，亦有其命数……”
“天意如此，强求不来的。”出言安慰的是博雅。他看了看那堆堪称惨烈的镜子残骸，又转头去看晴明，由衷地赞叹道，“晴明，你好厉害，云外镜居然都能打碎……”
心上人如此直白的夸赞反倒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晴明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将涌上脸颊的热潮迅速压下，这才正色解释道：“不是我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啥也没干……”
余墨捻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沉吟道：“照少主先前所言，云外镜可连接两个不同的时空……但无论何种法器，能力必不可能是无限制的。据属下推测，应是少主利用云外镜回到过去时，无意中影响了彼间的因果。云外镜难以承受此等巨变，故而才会四分五裂……未殃及少主，实乃万幸……”
……因果？晴明微微一怔，情不自禁偏过脸去看身边那人。
博雅恰在此时亦回过头来。四目相对，那双艳艳欲飞的凤眸扑闪了一下。“我记得那天我房间的云外镜不知道为什么也裂了……”他顿了一下，有点忐忑地道，“但我一发现就把它补好了……会有影响吗？”
怎么看那也是我的影响更大吧！晴明悄悄牵住身侧仅仅相隔寸许的那只手，若无其事地道：“合该它命中注定会有此劫。碎了就碎了吧，也挺好的。”
云外镜他就用了一次。这一次，就足够他心有余悸，从此变成一只惊镜之狐。
博雅只默默凝视着剩余那面完好的镜子。半晌，他忽然问道：“它的器灵呢？”
“器灵？云外镜还有器灵？”晴明很诧异。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余墨仔细思索片刻，十分谨慎地回答。
“我记得以前是有的。”春葱般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镜面，博雅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怀念的神情。“一千多年前，这面镜子刚到我手中时，我还跟它说过话……”
“诶？等等，博、”晴明微微磕巴了一下。独自在心底默念了许多年的名字，却还没有习惯视如平常地宣之于口。简简单单的两个音节在唇齿间来回辗转着，丝丝缱绻，沁透了甜蜜，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舌尖。“博雅。”
他顿了顿。脸上似乎又开始发热，手上不自觉握紧了些。“博雅。云外镜……以前是你所有？”
博雅。这两个字在晴明口中，总是格外的温柔。博雅一时间竟有点恍神。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丰润的唇抿成了一个微微向上的柔软弧度。也没有注意到原本恭恭敬敬保持着距离的老头儿早就又退开了八丈远，甚至背过身去正儿八经地研究起异珍阁中的其他法器来了。
“不是我的。”好一会儿，博雅摇摇头。“是叶姐姐的。云外镜，本是九尾狐一族的圣物。”
愣怔中，脑海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一闪而过。晴明还没来得及细想，娇柔到甜腻的女声打断了他。“少主。”
门边盈盈一礼的是姑逢山玉面狐的现当家如烟。
她显然听到了博雅刚才那句话，一边款款走近一边微笑道：“云外镜的大名属下亦早有耳闻。尊上当年曾十分遗憾地提及，双镜之一遗失多年遍寻不得……今日属下有幸得见双镜，也是缘分。”
博雅默然片刻，幽幽地道：“我不知道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叶姐姐交给我，我却把它弄丢了……”
那面小镜子他一直带在身上，一直到和他一起沉入冰川冥河之底。他爬了上来，可镜子却留下了。事后他曾想过要去寻找，但彼时处境艰难，实在顾及不到太多，此事便就此搁置。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叶姐姐随随便便地就将镜子扔给了他，无所谓得好像是刚花了十文钱从地摊上买来的。虽说忽然冒出来一个器灵，让他觉察这法器品级不低，可他又怎么想得到居然是人家族中代代相传的圣物？
“此等珍贵之宝亦是想送就送……尊上对殿下的宠信，果非旁人能及……”如烟掩唇笑道。不经意一回眸，就见自家少主面无表情。虽说是面无表情，可她却硬生生从中读出了十二万分的不高兴。一颗七窍玲珑心顿时咯噔一声，如烟不禁暗暗大骂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急忙转过这个尴尬的话题，“少主，清芷水榭那边的住处已然重修完毕，您看——”
“知道了。”对方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淡。
博雅犹自在走神，极是失落的模样。
“想什么呢！”晴明略用力在掌心那只手最肉肉的地方捏了一把。“就算你早早地凑齐了两面镜子……先不提你根本就启动不了，就算能用，天道难道便会放任不管，由着你横加干涉擅改因果？别傻了……”
清澈如水的眸子终于看了过来。慢慢地眨了眨，又眨了眨。
“有什么奇怪的？你的心思……”我自然时时刻刻都在留意。晴明小声嘀咕。对方那一口一个自然而然熟稔至极的“叶姐姐”噎得他心浮气躁。有心想让人改口吧，貌似也只会显得自己无理取闹耍小孩子脾气。我为什么偏偏生得这样的迟？他恨恨地想。
“丢了就丢了呗，有什么大不了。”语气不自觉带出了一丝丝不甘。晴明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掌中的手，几是气势汹汹。“我会给你更好的。”
余墨和如烟早已远远地退到了门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十分的知情识趣。当然也有可能是太不耐酸了。
显而易见，某个人的耐受度就要好得多。“晴明，”博雅轻轻晃了晃与自己交握的手，有点期期艾艾地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把你们家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这么久……”
“什么叫我们家？！”晴明十分擅长抓重点。也十分擅长炸毛。
“……啊？”
“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妻子么？怎么还你们我们的？！”反正左右无人，晴明迅速凑上去，在那人丰满的唇上轻咬了一口。
“哦……”博雅脸有点红。已经忘了要解释自己所说的“你们家”指的是九尾狐一族。眼睫如蝶翼一般忽扇个不停，终归还是低了下去。“那，那我们家……”
炸成海胆的狐狸毛瞬间服服帖帖。晴明满意了，乃至开始心花怒放起来。他飞快地又在那人唇角啄了一口。“既然是我们家的，那不就是你的？你拿着玩也好，扔了砸了垫了桌脚……还不是全凭你高兴？我为什么要生气？”
好有道理。博雅下意识点点头，立马又摇摇头。“我哪有这么暴殄天物……”
“我就打个比方……”
“你也不能这样……跟个败家子一样……”
“我都说了就是个比方……”
“别人会说是我没有教好……”
“……博雅。”晴明倏然逼近了。琥珀色的眼瞳闪闪发亮。“你是不是应该尽快适应一下自己的新身份？”
“嗯？”还没有成型的一个小小疑问，被对方以炙热的双唇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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